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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短篇】筚路蓝缕

创业小情侣在袁术眼皮下从破镜重圆到卷款私奔的地下情文学。1w字一发完。


“如今年且及冠,即不举孝廉,亦不举茂才。”

孙策摩挲着他的眼睫,声音轻得像太息:“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周瑜只是笑,伸手环住孙策的脖颈,将他拉近自己。他的唇贴在孙策耳边,回答声温热而低徊:“货与孙家。”

 

【壹】

兴平元年,袁府笙歌乐舞。

自一年前袁术大败于曹操出奔九江杀陈温自领杨州刺史以来,半个扬州已然姓了袁。淮扬最不缺的就是烟雨楼台上楚腰掌中轻,这位贵胄后人很快忘却了南阳的失利,怡然自得地在扬州恢复了徵敛无度的习性。

席间奏着帝都的雅乐,周瑜含着笑坐在袁术下首,袁术探听到他幼时随父亲生长于洛阳,特以此昭彰亲近之意。袁术自觉先祖袁安曾征辟周荣,周家后人没道理不鼎力支持自己。周瑜进退有据地回应袁术的话,鼻端萦绕着殿中馥郁的沉香,他漫不经心地想,也不知多少出自周家和世交豪族们上缴的钱铢。

袁术盘踞扬州后迫不及待地鲸吞财富,小部分进了军营,磨刀霍霍以继续向富户勒索更多钱粮;绝大部分用于满足他的奢淫肆欲,他像是铁了心要在扬州重铸四世三公的荣光,再造出一个碧瓦连天朱甍扑地的袁府。去年至今,周家已经向袁术纳了两次粮,再这样讹诈下去,入冬时府上要连救济舒城病残妇孺的余粮都没有了。

周瑜同袁术应答着,气蕴从容,素缯衣袖的暗纹在灯火下流淌着水波一样的光。他的笑也像水波,平和地散逸开,曾经跃动于锋刃上的目光隐藏在垂敛的眉目间,冠玉样的脸上神色恭谦,是凭谁也挑不出错的世家晚辈做派。

谈笑渐入佳境,门外忽然响起侍从唱名:“孙校尉请见!”

话音未落,年轻的军士已大踏步走进正厅,轻甲束袖,未持刀剑。他还差着几个月及冠,不能再梳周瑜看惯了的总角,散发随意高高扎起个马尾,额间赤帻压在英挺的眉目之上,浑身上下唯有铁色与赭红二色。来人在堂前站定行礼,上挑的唇角永远带着笑意:“明公。”

袁术被打断谈话,心下不悦,碍着周瑜在场不便发作。随口问答了几句孙策禀报的公务,转过头招呼周瑜:“听闻贤侄曾与孙郎有通家之好,贤侄久居庐江,可是也很久未曾见过了?”

周瑜笑着称是,回首堂下,对上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也在看他,笑容一如既往光倾明堂:“周公子,好久不见。”

 

【贰】

袁术抚掌而笑,引导两个久别重逢的少年在他的殿中客气而疏离地叙旧,那点浮于表面的热络像刻意挤出卖与主人家的面子,他们叙过近况,问过彼此高堂安康,似乎就再无话可说。

少年们相顾无言的窘态让袁术说不出的舒泰,淮扬士族是他袁公路案板上的鱼,腹鳃精脍只能凭他享用,他在扬州时日不长,只能严防死守手下人私相授受。孙策周瑜的私交曾让他悚然了一瞬,不过念及孙坚战死孙策立刻搬离周家,如今重逢又是这番境况,这通家之好果然也好得很有限。

厅堂之中沉寂下去,周瑜像终于不堪忍受此刻的尴尬,整理袍带温文尔雅地起身告辞。袁术也无意再留人,示意孙策护送周瑜出去。孙策陪周瑜走出大殿,自殿外兵兰抽出自己的枪:“我送周公子出府。”

周瑜笑笑:“有劳。”

屋外飘起细雨,袁府路旁栽满杏花,斜飘的雨丝落进花盏,浸透了蕊,倾倒下来,连水珠也沾染馥郁,仲春的杏花雨淅淅沥沥。

孙策接过侍从递上来的伞撑开。他右手提着枪,左手持伞遮在周瑜头顶,两人隔着寸许距离,雨打湿了孙策半边肩膀。从前的孙策会把刀挂在腰侧,这样就有一只手可以去牵周瑜的手。

伞笼在周瑜头顶,把他遮得很好,没有给飞花亲泽的机会,于是孙策也找不到由头同以往一样倾身去摘去瑜发间的落花,再顺势亲亲他的额头。

一路唯有雨声霖霖,孙策握着伞柄,漫不经心地开口:“今年袁公路刚同徐州打了几场,如今军费捉襟见肘,他麾下士卒冻馁*四处打家劫舍,今天是又跟你们要钱来了?”

周瑜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前些日子你叔父才来过。”孙策语带讥诮:“没从你家长辈那榨出钱,今天干脆敲诈小孩子。”

周瑜装作没听出他话里不自觉的回护,安静地笑:“我是旁支,年纪也小,说话不算,只能做个邀人徙家的主而已。”

孙策偏头看他的眼睛,周瑜明澈的黑瞳渊海深潭,看不出情绪、辨不清真假。

孙策收回视线,语气也再度漫不经心起来:“不是要钱,那就是要人了。”

这次换周瑜去看孙策,孙策没有转头,目光罩在铺了一地花泥的石路上,永远含笑,永远多情。

袁术有一点没有猜错,孙策搬离周家时算得上仓促。孙贲扶回的灵柩乍然改变了孙家日后的道路,孙策将父亲葬于曲阿,掉头去了江都招揽张纮。孙坚死后玉玺成了孤儿寡母的烫手山芋,孙策和周瑜心照不宣,谁也没提。

孙坚在洛阳得了玉玺的事孙策没有瞒他,但周瑜等闲也不敢让其他人知晓。他既不能保证族中长辈愿意把这个弥天大祸藏在周府,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人意图借此做个投名状谋算孙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不是现在周家能担待得起的东西。他与孙策的交情只是两个十七岁少年人的情谊,在无权无兵的年岁里终归是虚弱的,志同道合抑或是生随死殉都决定不了什么。

两个还未长成到可以把握自己前程的年纪的少年,飘蓬般被命运的风吹在一起,转瞬又分离。唯有扎下根,长成树,凌云而上,才能将枝叶再度缠绞在一起。

孙策对他的跋前疐后一清二楚,所以他甚至没有给周瑜左右为难的机会,闪电般收拾行装偕同家眷去曲阿迎葬灵柩,利落干净地像从未来过一样。

孙策走的时候,周瑜一个人坐在窗边吹笛,没有去送。

孙策走的时候想,等再过几年,他要回父亲旧部,握着太守印打马再回周府邀周瑜离家相助。而今三年过去,袁术食言了九江太守,他的境况并没有更好,周瑜跟着他,会吃很多苦。

所以他不再开口。

雨声淋漓不尽,沉默一直维持到杏花路尽头。等在大门前的侍从为周瑜掀开车帘,周瑜坐进马车,最后看了孙策一眼。

静如渊海和轻佻多情的目光交错,周瑜放下了车帘。他的剪影投在车窗上,端然而秀拔,像是白帛拓下来的影子。

孙策撑着伞,看马车在雨中悠悠驶离袁府。月亮留在原地,目送一片抓不住的流云走远。

 

【叁】

秋猎时节,狐兔正肥。

半年来袁术同扬州世家的走动日益频繁,甚至开始软硬兼施逼人出仕,日前他辟召何夔任职,何夔不应*,最后竟然被袁术扣留了下来,不齿袁术淫威的淮扬公族不禁人人自危。袁术也发现他四世三公的牌匾已经千疮百孔不太好使,赶忙修修补补,宴席越办越勤,入秋后又延请沾故带旧的公卿人家一同狩猎。

周瑜一袭骑装也在其中,收紧的袖口衣摆更显丰姿俊爽身材颀长。受邀的公族子孙们个个名驹雕弓,一路欢声笑语不绝。

晌午用过饭,世家老少们簇拥着袁术走出主帐,袁术喝得红光满面,被众人捧得从一片云端飘到另一片云端。他拈须笑得眉峰耸动,想到刚才没谈完的话,高声疾呼:“周郎,周郎安在?”

周瑜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那点嫌恶藏在眉间,转瞬散做一个如沐春风的笑。正要上前,东边马厩方向忽然一阵骚乱,呼和与马蹄声踏作一片。宾客惊惶四顾,嘈杂声却是越来越近了。营地上远远看见一个兵卒打扮披头散发的人影握着剑状若疯癫地奔逃而来,身后是雷鸣般的蹄奔。

人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乱发下涕泗横流的脸。袁术失色后退,将领乔蕤与张勋挡在袁术身前,侧身拔剑。

奔逃的兵卒看到袁术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恨不得手脚并用地扑来:“将……将军!将……”

骤然响起的弓鸣铮越如金石之音,闻者无不胆裂。一只羽箭呼啸着从后穿透了逃兵的脖颈,也带走了没说完的字眼。他被带得前扑,徒然地抓着喉咙,咽腔“嗬嗬”有声。血浸透了尾羽,从前喷溅而出,染得营前秋草地上一片赤红。

远处年轻的校尉放下弓,笑容没在天光里,只能看清赤帻的束带在风中翻卷。他胯下跑热了的青骓马喷吐着白气,胸廓张弛,呼出战场上的腥风。

袁术好容易才捉回被吓走的魂魄魂归入窍,刚才脑海中的念头来来去去除了“行刺”只有“叛乱”,调整神色正欲发难,远处的骑士已经很知趣地翻身下马牵马走进,奉弓高举过头顶谢罪:“明公命策部署秋猎防务,营中有逃兵畏罪潜入明公内厩,今已伏诛。冲撞明公,自知其罪。”

他笑着俯首,从前周瑜最爱他曈曈如初日的笑,被他笑容落下的光笼在怀里,四肢百骸都是孙策身上的融融暖意。但他此刻在袁术面前笑着捧弓,眼睛里翻卷着讥诮,跃动着薄刃上的光。

他藏的很好,那一瞬的嗤笑只有周瑜能捕捉到,再望去的时候孙策嘴角抿起,神色只有恭谦。

身后随他一同捉拿逃兵的小队也一齐下马跪地,沉默地听候发落。十人小队除了孙策最初的陈词再无别的声响,草场上一时静得只能听见风啸声和马的吐息,他们军仪整肃,跪地时上身的皮甲连成一片黯淡而坚硬的墙。

袁术面上阴晴不定,孙策自报负责狩猎防务,宾客贵胄们刚围观了一场血溅五步,正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也不知道现在把孙策捆了推下去会不会引发慌乱。再者袁术治下还有几个郡府凭托孙策叔伯舅父堂兄镇守,现在砍了人家大侄子大外甥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他还要靠孙家人在扬州冲锋陷阵。但孙策这样冲到他营地当众杀人委实不给面子,他需要一个台阶下。

“素闻扬州军军纪严明,今日一见,果然令行禁止,明公治军有方。”

这声清越含笑的恭维在人群中响起,素来敬服孙策又不敢直捋虎须求情的的乔蕤和张勋*在心里猛拍大腿:懂事!

袁术正抹不下面子,宾客间这句话及时雨到心肝脾肺都妥帖,他立刻借坡下驴:“兵人好叛,当共疾之,何为谢也!”

乔蕤、张勋见袁术无意追究,赶忙美言。宾客们回过神,擦着汗纷纷恭维起袁术治军赏罚分明旗下骁将如云,淮扬乃至天下人无不心生向往云云,袁术又被捧回云端,孙策此刻给他长足了脸面,他在人群间拈须长笑,得意志满:“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

宾客轰然喝彩,愈发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袁术。周瑜在前拥的人群中不留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像一只鹤敛翅于菰蒲上的群凫间,仿佛刚才那句解围的话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孙策已经起身,依在马边只是笑,笑得恰到好处的骄矜和桀骜,额间的赤帻红得如同浸透了血。三年来他的五官愈发英挺,眉峰挑起时像宣纸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迫人的秾丽压在眉睫。以周瑜对他的了解,此时孙策心里十成十在问候袁家高贵的祖宗们。

所有人都围绕在袁术身边,周瑜终于寻到空隙悄悄去看孙策,没想到孙策也在这个间隙偷眼看他。他们的目光在人群的间隙中阒然交错,孙策的眼神安静得不像自己,方才咄咄逼人的神光退去,他又变回失怙无依的小老虎了。孙策看他的眼神那样认真而遥远,让人觉得小老虎有点难过。

 

 

【肆】

疏林中相熟的宾客三三两两聚着,胯下的良驹们百无聊赖地甩着马尾,公子哥们挽弓的时间少,攀谈的时候多。其中有个已在袁术账下谋了职位的袁氏族子,他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射术还过得去的,马边拴着只猎获的野兔。

袁家子暗自打量同行的各家少爷们,心想还让我们观察哪个有将才早日招揽呢,这林子里要是哪只鹿能被他们射中捉回去做盘中餐,那都是不长眼自个儿撞箭上去的。

这么想召回去也行,福将啊。

耳畔又是一声疲软的弓响,同行人射出的箭无力落地,稀稀落落响起几句憾声和安慰声。他们都已经试过一轮,袁家子终于注意到一路上周瑜只箭未发,开始鼓噪不显山露水的周公子试一手。

周瑜也不推辞,取下弓轻轻擦拭着弓臂。他的拇指上套着玉韘,雕弓也是金玉为饰,和通体雪白的马相映,让鹤仪松魂的主人如同策马走下白玉京。他在好奇的和试探的目光中缓缓引弦,从容得像是在琴上拨出宫徵。

孙策正在不远处,此时正叼着根草茎提着枪骑着马晃悠,和袁术家公子袁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袁耀接连几句话都只得到了敷衍的应声,终于发现孙策心不在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庐江周家的公子正在挽弓。

周瑜引弓的样子同他弄弦时一样优雅,修长的两指牵着素羽向后,整个身体舒展开来,随即流水般收紧,发力时肩背的弧度漂亮得惊心动魄。

然而把式好看毫无用处,那箭离弦便失了准头,虚虚坠地。林间俯卧的鹿听到弓鸣声惊觉,轻捷地跃起,转瞬间不见踪影。

刚才满怀期待的袁家子弟此刻的表情不忍卒睹,孙策在袁耀旁边笑出声,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三年前箭无虚发的小周公子说不会射箭就不会射箭了。

周瑜又试了几次,除了把目所能及的猎物全部吓走之外一无所获,终于放下弓,神态自若地笑笑:“惭愧。”

孙策闷笑,经年水仙不开花,你装什么蒜呢?

周瑜脱一次靶孙策笑容就更灿烂些,那笑容过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被袁耀解读成了幸灾乐祸。每次行猎都被抢尽风头的袁耀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义愤填膺地为一向以礼待人却被无妄“嘲笑”的周公子鸣起不平来。

“周氏簪缨世家,周公子以音律闻名庐江,刀马功夫要这么好做什么?”

孙策闻言笑得更开心了,心说你顶个桃站这儿,他百步外一箭给你头上的桃子开个瓢应该不成问题。

“君子谦和,戒骄戒躁,不争一时之勇才是难能可贵。”

孙策心说那是你没见过从前他和我抢猎物时恨不得连我的马也射的样子。

“就算你们之间有龃龉,也算朋友一场,这时候落井下石,非君子胸襟。”

孙策心说你这么为小骗子抱不平,他不耍你一回,你是不是还以为周公子是个厚道人?

袁耀见孙策笑得油盐不进,大有自己越说他越乐之势,只觉得朽木不可雕。正搜肠刮肚要找几句振聋发聩的圣人言点醒孙策,周瑜和其他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深处,孙策马鞭一动,也要上前。

袁耀见孙策打马要走,赶忙去扯他袖子:“你去哪儿?”

“山中有虎也说不准,我得保护贵客们。”孙策一抖缰绳:“公子可要同行?”

袁耀只想躲懒,犹自不放心地扬声提醒:“策哥你可得打几只给我交差,否则我又得挨父亲的训。”

孙策挥挥马鞭,头也不回:“好说。”

 

 

密林已经深得不闻人声,周瑜寻了个托词与同行的人分道而行,终于寻了片刻清净,此刻他缓缓理着弓弦,沉思时眼神不复袁术帐前的温雅谦和,瞳孔迎着日光依然沉黑而深邃,透着冷。他的眼睛是一片渊海,渊海深处只有罔知。

袁术爱办的不仅是宴席与游猎,甚至私下效仿明经对策,想将有贤才的故旧子弟通通纳入麾下。周瑜对此的态度一向是清谈多多益善,策论敬谢不敏。他醉心音律,席间顾曲,盛名之下都是雅情,谈赋谈琴谈风月,总之莫谈国事。

谁想在一条注定要倾覆的船上和舵手谈国事呢?这位舵手既不懂江浪,也不懂风势。

袁术先前在南阳奢恣无猒*,最后被刘表断了粮道赶出荆州。如今他在扬州的作为周瑜已经旁观得太久,本性难移,袁术重蹈覆辙的时间仅仅取决于能与他在扬州打擂的人什么时候出现,而取代他的人——周瑜希望是他所期待的那个。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余光却帮他捕捉到了草丛间微动的猎物。周瑜在瞬间开弓,然而一支箭比他更快,貂哀鸣一声,带着箭倒卧在杂草中。

来人策着马从身后的树荫间走出,他已经拉着弓瞄着这只貂等了很久,等周瑜回神的刹那。周瑜垂下弓,有些不高兴地调转马头:“你抢我的猎物。”

青骓打了个响鼻,周瑜温驯的白马雀跃起来,扬着前蹄,罕见地活泼。孙策的马是在舒城时周瑜送他的礼物,少年们悄悄在树荫下牵着手时,两只小马驹在草场上撒着欢儿奔腾追逐。

“不如周公子在舒城时抢得多。”孙策此刻的笑与先前都不同,既不讥诮,也不悲郁,于是这句话就变成了一句调笑,甚至带着一点点对往昔的回忆与眷恋。他看向周瑜的眼神认真而温柔,有点像十六岁升堂拜母的时候。

“技痒了?”孙策看着远处倒卧的貂,羽箭在指间打了个圈儿:“比一比?”

周瑜轻轻摇头:“不比。”

他带的弓很轻,是临行前特意从家中换的摆设。弓上的份量做不了假,他不能随身带一把劲弓却装作拉不开,太露行迹。

孙策休想占他兵器上的便宜。

孙策耸肩,抛开弓取下长枪:“那比划比划?”

周瑜没再拒绝:“树林太密,马战施展不开,步战吧。”

他们一同翻身下马,两只马儿欢嘶着奔到一起交颈厮磨,彼此亲昵地梳理着鬃毛。他们的主人在林间提着枪与剑,周旋着试探先机,不动声色寻找对方的破绽,进退间默契得像是舞步。

孙策走前用的还是和父亲相似的长刀,刀身重而长,如今用得枪却比寻常骑兵的更轻,这让他的攒刺非常快,枪势急锐,进退诡谲。周瑜提剑格开孙策的突进,皂边白裳的衣裾扫过乱草,如同鹤尾随敛翅垂落地上,旋即再度振翼而起,长剑擦着孙策的咽喉削出匹练般的光。

他不熟悉用枪的孙策,但他学的很快。

长枪在孙策手中急振,如桨如棹搅碎周瑜秋水般的剑光,他在挡开周瑜仰削的一剑后旋身以枪尾鞭击向周瑜胸口,周瑜不退反进,剑锋擦着枪身溅起一串火花削向孙策手腕。孙策不弃枪,他赌回转的枪身更长、枪锋离周瑜的脖颈更近,两人身形刹那交错,孙策在最后一刻拧转枪锋,枪背带着战栗的寒意贴着周瑜脖颈擦过,与此同时周瑜的剑插入孙策上臂的间隙卸掉了孙策的肩甲,如果此刻剑身下切,他可以削掉孙策的胳膊。

他们的距离近得危险,只要孙策微微偏头,就能碰到周瑜微微汗湿的鬓角。

打到此刻已是平手,周瑜往回撤剑,孙策却忽然欺身而上,周瑜长剑来不及回转,害怕孙策撞上剑身透体而过,仓促间只能弃剑。孙策也扔了抢,他用上了摔角的伎俩,像个混迹街头的登徒子一样抄住周瑜的腰,两人重心不稳,被孙策带着一齐滚落下旁边的斜坡。

翻滚间孙策躬身把周瑜挡在怀里,以手挡开划向他头脸的枝叶,落地时他看准角度垫在周瑜身下,以肩背卸去大半落地的力道,被砸得一声闷哼。

周瑜摔在肉垫上头晕眼花了片刻,就算涵养再好此时也想照脸给孙策一记勾拳。他发髻在滚落时被勾散,长发散了半幅迤逦在孙策胸前,孙策搂紧了他的腰箍死在自己身上,他起不来。

黼黻锦绣养出的小公子终于又落在他的怀里,熟悉的沉香气息不再邈然。他抱着周瑜,沉水盈怀。

袁耀不会知道他看到周瑜在袁术的幕僚前韫椟藏珠的样子有多开心。小老虎弄丢了它的璞玉,要背着所有人的目光衔回它藏起来。

“怎么办,护卫不力。”孙策伸手为周瑜摘去发间的落叶,手指舍不得移开,眷恋地在周瑜发丝间穿行:“让袁术看到周公子这样狼狈,我是要领罚了。”

他的脸贴上周瑜侧颊,根本藏不住笑,嘴上还要说讨打的话,想逗周瑜和从前一样同他生气:“我是鹰犬,你是上宾。”

周瑜悄悄放下原本打算顶上孙策小腹的膝盖,他看着孙策光彩熠熠的眼睛,忽然也笑起来:“什么鹰犬?替袁术卖命的鹰犬?孙校尉打算做一辈子鹰犬?”

他提起孙策衣领与他额头相抵,唇几乎贴在孙策的唇边:“我家的粮,入了袁术的粮仓,再成了你们的粮饷,若是不配合,你们是不是还要替袁术上周家的门,抄周家的家?”

“哪舍得?”孙伸手摸周瑜鬓角:“何苦让袁术中饱私囊?不如踢了他这饭袋,你直接给我麾下发饷。”

周瑜偏着头,眉眼间笑意弯弯:“孙少爷这是住了我家的宅子,还要惦记我家的钱粮?”

孙策抱着周瑜笑了一会儿,伸手摸上他的眼角,顺着弯起的弧度轻轻扫着蜷而密的睫毛。他收起了所有玩笑与轻佻,声音轻得像太息:“阿瑜阿瑜,如今年且及冠,即不举孝廉,亦不举茂才。”

鸦翅样的眼睫在他指下因痒意簌簌而颤,低眉时睑中痣若隐若现。孙策用指腹轻轻触着,描摹间尽是珍爱:“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周瑜只是笑,伸手环住孙策的脖颈,将他拉近自己。他的唇贴在孙策耳边,回答温热而低徊:“货与孙家。”

 

 

【伍】

积雪压塌了檐牙上的树枝,坠落时溅洒在透着光的窗纸上。来人裹着墨色的氅衣,容长脸儿几乎都埋在狐裘里。他裹挟着雪夜的寒意走进屋,孙策起身为周瑜摘去风帽,将他从一层一层的伪装中剥出来。

周瑜为了掩藏行迹穿得严密,又在马上跑热了身体,脸颊落入孙策手中时鼻尖浮着薄汗,和水盈盈的眼睛连在一起,无处不有点晶莹的意思。

“连夜从舒城骑马来?”孙策拥着周瑜,伸手为他暖着耳朵,闷闷地笑:“裹这么隐秘,这不像夜谋,这像偷情。”

周瑜摊手:“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不要听正经事了。”

两个正经人最终还是沐浴更衣后躺在榻上盖同一床被子聊正经事。周瑜枕着孙策手臂说明来意:“我叔父受刘繇辟召,不日就要渡江去往曲阿。听刘繇信中的意思,将来是许要他一个太守。”

孙策伸手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刘繇?他初来扬州,还是我舅父堂兄将他迎置在曲阿。怎么,这位正牌扬州刺史终于准备好和袁术打擂了?你看他会不会是下一位刘表?”言罢自嘲地笑起来:“怎么又和在荆州时一样,姓孙的、姓袁的,和姓刘的。”

周瑜沉吟:“不好说,我听闻刘繇名节在外,但至今没有拿出什么御敌方策,未必擅长雄踞一方。如今刘繇只有方寸之地,袁术坐拥淮南,你打算怎么办?”

孙策沉默许久,将周瑜整个抱进怀中:“陆康拒绝了袁术求粮三万斛的要求,袁术许我庐江太守,我要为他攻城。”

他轻轻摸着周瑜长发:“周家不能受牵连,我会要手下人多多看顾。正值叔父南渡,你们可以托故省亲。”

“庐江?”周瑜蹙起眉:“你不是与子纲议定投丹阳收兵吴会么?”

“庐江在江北,丹阳在江东,易募兵勇。”他撑起身子看向孙策:“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你终究是要回家去的。”

“我知道,但我仅有千人之众,又无立足之地。”孙策抱紧周瑜:“父亲旧部还在袁术手里,舅父虽生离心,但他现在依然是袁术麾下的太守,孙家和父亲在时一样,要受袁术桎梏。”

他把头埋在周瑜怀中,周瑜揉着他的发,像呼噜后颈皮毛安抚呲牙的小老虎。

周瑜衣襟上熏的沉水香总能让孙策平静下来。他抱着周瑜,声音很轻;“你知道吗?父亲为长沙太守时,陆康的从子是宜春令,他为叛军所攻,向父亲求救。当时人劝父亲不要顶着罪名越界相助,是父亲坚持出兵,驰援解围*。”

他的手臂环在周瑜身后,紧得周瑜几乎无法呼吸:“父亲死后,我去拜会陆康,他让主簿打发我走*。”

“后来我一一登门拜访过有旧交的世家,没有一家向破虏的孤儿寡母开门。”孙策的声音从齿间挤出来,周瑜摸着他的脸,几乎要担心颊边咬紧的线条会割伤手指。小老虎第一次把鲜血淋漓的伤疤揭给他看,他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周瑜:“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周瑜捧着他的脸不回答,偏头在他脸侧轻轻亲了一下。

小老虎又把头埋回他的怀里,他的声音带着鼻音,透着执拗,固执得几乎不讲理:“我要给你建大宅子,比周府还气派。”

“嗯。”

“还有良田和兵马。周家子弟冠盖如云,世袭罔替,永远都是最贵气的世家。”

“好。”

“我们一起打下扬州和荆州,然后再往北,去你出生的洛阳。我做太守阿瑜也做太守,我做州牧阿瑜也做州牧,最后做太尉、做大将军。”

周瑜无声地笑,仰头迎上孙策炽热的吻,在纠缠的间隙轻轻喘息:“我等着啊。”

 

天之将明时周瑜先醒来,只觉热得发汗。孙策将他整个笼在怀里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温热从相贴的肌肤上传来,周瑜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温养的玉石,让孙策知道又要调笑自己是在盘玉了。

想到这里不由一哂,怎么还策不戏瑜瑜自戏起来了?

周瑜小心地把孙策揽在他腰上的手臂移开,又将交缠着腿抽出来。做完这一切他发现他还是起不来——孙策趁他睡着的时候将他们的头发编在一起,而且十分贪心不足,周瑜撑起身的时候,大半幅长发都被牵扯住。

周瑜又气又笑,伸手把孙策晃醒:“至于编这么多吗?”

孙策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周瑜指着头发横眉发怒,睡眼惺忪地又把他抱回怀中:“月老编的。”

周瑜哭笑不得,在孙策胸口趴了一会,抬手摸到他脑后的枕头,猛然一抽。

孙策在睡梦中反向给周瑜磕了个头,瞬间弹坐而起。榻上垫着褥子倒是撞不疼,但这么一遭,吓也吓醒了。他转头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又被周瑜眼锋逼退,揉着后脑勺嘟哝道:“真的是月老编的嘛。”

 

周瑜当日还要回舒城,孙策不欲别人知道他来过,自己站在镜后为周瑜梳头。周瑜看着镜中孙策发冠,忽然想起一事,微微偏过头问:“阿策已经及冠,还未问你表字什么?”

孙策握着他的长发,篦子梳理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我们四兄弟分别取符、谋、弼、佐,我字伯符。”

周瑜笑,示意孙策低头,在他嘴角亲了一口:“伯符。”

孙策用簪子固定住发髻,蹲下身贴着周瑜面颊一起端详镜中:“阿瑜呢?还有半月就要及冠了,可曾定好?”

周瑜侧身在孙策耳边说了两个字,孙策从身后抱住他,礼尚往来地在唇边落了一吻:“那我真是握瑾怀瑜了。”

亲完还要不依不饶:“我是不是你家人外第一个知道的?”

周瑜挑眉,远山一样的眼尾朝露未晞,此刻像不见血的钩子:“你说呢?”

年少气盛的爱情总是克制不住,两人在亲抱间又滚回榻上,公瑾伯符地互相叫着,像是迫不及待要把将来的时光都叫完。头发全然白梳,周瑜摘掉了孙策发冠,他的发髻被孙策揉散,长发缠绕在彼此汗湿的脖颈上,缱缱绻绻。

两人的嬉闹像厮打,厮打又像调情,最后周瑜被孙策按在榻上:“表字叫过了,公瑾叫声孙郎听听?”

周瑜抬腿踢他:“你还没被士民叫够?”

孙策同他耳鬓厮磨:“想听公瑾叫。”

“人人都叫有什么好听的?”

“就是人人都叫公瑾唤的才特殊。”

周瑜偏过头,强硬地掐断了这个无聊而幼稚的话题,任凭孙策胡搅蛮缠威逼利诱拿他颈子磨牙隔着衣服煽风依旧岿然不动。孙策把人亲得绯色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根,依然没撬出半个字,终于对周瑜的芳烈束手无策。

就在周瑜以为孙策偃旗息鼓的时候,他的脸忽然被人捧住,轻佻多情的眼睛此刻褪去所有浮浪,认认真真地看向他眼底:“周郎。”

他看见周瑜瞳中神光一怔,随后水雾一点点泛上来,眼尾一片薄红。

周瑜的眼睛在晨曦下依旧幽深不可见底,可有人偏要在深潭激起涟漪,将渊海变作波心。

 

 

【尾声】

兴平二年,丹阳。

校场上的兵卒清一色铁甲银盔,他们是精兵之地募集的兵勇,是每一个乱世种子梦寐以求的沃土。他们的目光追着风中猎猎的周字旗,旗下丹阳太守家的堂公子甲衣锵锵,弹琴的手此刻扶着剑柄,检阅他的心血。自从离开袁术的监视周瑜无需再掩藏任何才华,从此潜龙入海。

风掠起他的盔缨,他的身姿在午阳下踔历风发。

指间是等待已久的急信,周瑜笑着望向江北。

鸿雁北归,锦书南来。

孙策的信送来了火种,而他即将为火种送去乱世的薪柴。江东是他们的起点,沿着长江西行北越,也许有朝一日天下都在觳中。

目之所及天阔云低,仿佛站得更高一点,就能看到江的那边,看到历阳城下拄枪眺望的人。今晚会是一个晴朗的星夜。

星天夜,宜行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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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又名创业小情侣一骗袁术,小情侣二骗袁术请见《千里佳期》。

 

[作者按]

1.文中有关*处有诗词或史料化用,不一一赘述

2.部分情节和具体记载有出入,请勿太较真

3.标题出自《左传》:“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4.“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出自论语子罕篇

5.有关袁二小姐逼人出仕、徵敛无度、奢恣无猒均有史料记载,不是我在编排他。初平四年(193年)到建安四年(199年)间袁、孙、刘、周四家在扬州的记载还挺有意思的,写了一些笔记,有空整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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