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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短篇】千里佳期(全)

幼驯染小情侣在乱世中一次次分离与奔赴的故事。1.6w字一发完。



【壹】 

光和五年,策年七岁。

孙策依在墙边,听父母房中交谈声渐渐沉寂下去。月余以来他都神气非常,生辰时任下邳丞的父亲特意为他扎了一把梦寐以求的弓。羽箭离弦的时候锋簇上的反光在小孙策的眼中曳行而过,照亮了他对功业与征途的一切想象。

七岁的孙策挎着合他身量打造的角弓,神气得像个小将军。

自得了礼物,孙策练起弓来简直没日没夜,吴夫人不胜其扰,每夜都押着儿子乖乖躺在床上才回房休息。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使紧锁门扉把所有梯子都锁进柴房都拦不住儿子上房。吴夫人仰头望着几人高的院墙,横竖想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怎么过去的?

今夜也不例外,孙策屏息确认隔壁父母都睡下后,背着弓蹑手蹑脚爬上屋脊,借着相邻的树干跃出墙沿,脚步轻捷得像一只越过檐牙的猫。溜出家后他奔跑起来,一路跑跳着跃过附近的石桥,忽然顿住了脚步。

石桥过后并不是他寻常练箭的熟悉巷闾,而是一处陌生庭院,碧瓦朱甍,冬枝上结着一层晶莹雾凇。桥下也不是他家门口的那条小河,变作了一方飘着残荷的浅浅莲池,池边一个锦衣轻裘的小公子握着把小巧雕弓,正一板一眼地引弦开弓。

小公子与他年岁相仿,唇如渥丹,颊若雪塑,小脸埋在狐裘中,剔透得像个雪雕娃娃。他手中的小雕弓铜箍为饰玉角包边,一眼望去便知精致有余分量却不足——箭矢每次离弦,飞不出多远便落地。

小公子不见气馁,箭羽悬在白如一色颊边,唇认真地抿作一线,牵扯出几分执拗的意味。小雕弓显然已经张到极限,弓背都发出很不妙的声响。小公子望着再一次坠落的羽箭,眼中终于浮现出失望来。

他见过堂哥周晖的箭,箭矢离弦的声音悦耳得像琴弦的一声铮鸣,弓弦弹射出去劲力的远不似这把的绵柔。他睁大双眼看着箭簇从仔鹿的咽喉穿射而过,仆从们哄然喝彩,年幼的周瑜踮着脚,雀跃地去够堂兄手里高高举起的弓。

对于弓箭的向往使周瑜的射艺启蒙比其他子弟都要更早一些。先生为他雕琢了这把精巧的弓,但并不希望他耽误了读书的时间。周氏世代簪缨,日后举孝廉出仕才是正途。更何况周家月钱给得足,先生还不想因为他给周小公子的箭插在了哪个尊贵的屁股上而被扫地出门。

 

庭院中的夜风比家中更冷冽,孙策躲在桥边站得久了,忍不住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树影中的小公子一惊,霎时回头,张弓搭箭,直直对着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

孙策也被吓了一跳,定睛看清弓弦上搭着的依然是没有箭簇的羽箭,放松下来。他端详着不远处漆黑的眼瞳,小公子裹着狐裘,白绒绒地立在树下,很像只惊觉的小兔,闻声在草丛间支棱起长耳四顾。孙策不由笑了,与生俱来的自来熟发作,挥手同他打招呼:“诶!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小公子大概从没见过闯进别人家问别人是哪儿的无赖,一时间莫名其妙,唇抿得更紧了些,手臂依然稳稳地引着弓:“这是我家。”

孙策挠了挠眉稍,心说你家是哪。不过当务之急是让小兔公子不要再拿箭指着他,于是伸手到背后摘下了自己的弓,示好地举起:“你也晚上悄悄出来练弓吗?”

月光落在他翘起的唇角,照亮了他神采飞扬的脸。夜风在两个孩子间来来去去,吹动或织锦或白布的衣角,他们隔着弓对视,彼此的眼神戒备又好奇。 

周瑜目光从同龄孩子的脸上移开,去看他举起的弓。那把弓远比自己手上的要粗糙,沉沉地坠在孩子手中,打磨过的兽角和绞制的牛筋弦隐隐还带着红色脉络,透出一股原始的血腥气,满足一个孩子对战场战栗而好奇的全部想象。周瑜仿佛听见射杀仔鹿的弦声又在耳边震响,他垂下手臂,彻底放弃了叫家仆来盘问孙策的想法,摸了摸裘衣,望着弓对他喊道:“你冷吗?我借你衣服,你的弓让我看一看好不好?”

孙策跃过石墩,将夙夕不离身连睡觉也要抱着的小弓递到新认识的小公子手中,笑嘻嘻地:“你想看我的弓直说就是,你不借我衣服,我也给你看。”

小公子不料他这么好说话,玉琢样的脸颊泛出点朱色,也不再同他客气,转而握紧弓把,试图依照射艺先生教他的方式挽弓。角弓虽小,弓上的劲力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却已经沉得过分,周瑜勉力拉开,弓弦勒住指节,牵扯着手臂隐隐作痛。

“你这样会伤到的。”一直端详他的孙策忽然开口,拾起周瑜的小雕弓为他示范:“要像这样才行。”

小公子握着弓眨了眨眼,眼角眉梢都是不以为然。若是此刻周瑜任何一个亲哥堂兄在场,都能一眼瞧出这是在嫌弃他把式太野,不够好看。

可惜孙策认识周小公子才不过片刻,又在下邳玩闹惯了,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直接上前一步稳稳托住小公子的手臂。周瑜一惊,还未挣脱,孙策已经从身后握着他的手引弦临颐,引导着推开弓身。羽箭带着风啸声钉入树干,孙策松开怀里的小公子,神气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试试看。”

周瑜瞪他一眼,回忆着孙策方才的手势,屏息凝神,一箭破空穿过枝叶,险些打碎屋檐上的瓦片。

孙策抬头望望百步之外的房瓦,再低头看看小公子粉雕玉琢的脸,眼神有点发直:“原来你力气这么大的啊。”

周瑜矜持地一颔首,冲他露出个看似谦逊实则矜傲的笑:“彼此。”

孙策心说乖乖走眼了,以后没事我一定不和你打架。对着这张玉雕娃娃样的脸他估摸着自己也下不去手,若是单方面挨揍那也太痛了。

 

庭院寂寂,弓弦声响了半夜,直到月上中天。两个孩子练得累了,一齐坐在树墩上歇息,彼此问了姓名年岁,孙策大是得意:“叫哥哥。”

周瑜望着他顾盼神飞的眼睛,扁了扁嘴,心说我已经有一个周府的哥哥了。

他想要一个朋友,不是哥哥。

可他也舍不得这个陪他练箭的新玩伴,更忧心他会像今夜忽然出现一样再也不见,于是仔细端详着孙策的神色,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哥哥。”

他攥紧了孙策衣袖,一声哥哥叫得可怜而狡猾,像是吃准了孙策不会拒绝:“你明天还会来陪我练弓吗?”

这声哥哥叫得绵糯清甜,一时间把孙策甜得熏熏然飘飘欲仙,只觉得就算出现只吊睛白额大虫也能当场打给义弟看,遑论答应他一个小小请求。

“那你明天怎么过来呢?”小公子托着腮犯起了难。

别说明天怎么过来了,舒城和下邳间何止百里,现在孙策连怎么回去都不知道。

不过他一向惯于把十分的心虚说出十二分的笃定,四下打量一圈,站起身煞有介事地道:“我今天从桥上过来的,明天也一定可以。”

他拉着将信将疑的小公子走到桥边:“看着。”

周瑜握着小雕弓站在桥下,看新认识的小玩伴跑过石桥,背影没入对岸的雾霭中,滴墨入水般散逸不见。

雾气微微一荡,旋即像投石入波心,复又沉寂如初。

周瑜瞪大双眼,也尝试着走到石桥另一端。眼前浓雾散去,他四下环顾,目光所及处却依然是自己的小院。

他明天真的还会来吗?

年幼的小公子在石桥下仰起头,天空中洋洋飘下雪絮,周府小宅寂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唯有屋檐上的风铃依然叮铃铃响着,像两颗小小的、濯银的心,在回风中轻轻跃动。

 


【贰】

光和七年,策年九岁,瑜年九岁。

这夜周瑜和孙策试手完,并肩靠坐在石桥上一同濯洗双足。两年光阴无声而过,两个孩子也大抵摸清了梦境奇遇的路数:连结下邳与周府的关键是孙家门前的那座桥,只要在梦里越过便是周宅,然而并非夜夜皆能相遇,且每次醒来,所见地点彼此姓名梦中细节都模糊一片。

有一夜周瑜坐在孙策身边闷闷地踢着池水,不无失落地说,他曾在书上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昔日郑人有薪于野者,悄悄将猎到的鹿藏起来,覆以蕉叶,走后却忘记了藏鹿的地方,再也找寻不到。孙策不信邪,握着小玩伴的手再三保证会想办法回忆起来。那一晚孙策让周瑜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竹片上,系在手腕上带回家中紧紧攥着睡去,醒来后却再无竹片的踪迹。吴夫人威风凛凛地进屋提溜起长子去厅堂用早饭,孙策被母亲押在桌前,用粥碗遮住总是笑着的小脸,第一次露出想哭的表情。

再睡过无梦的一夜,他便彻底忘了这件事。

周瑜亦复如是,梦中种种破晓既忘,分不清是幻是真,仿佛冥冥中有个路过的小神仙给天涯两端的孩子指间栓了一根红线,醒后又在他们额前轻轻一拂,忘记梦中的一切。 

不过不论白日如何,都不影响再入梦时往事历历在心。两个孩子从最初的练弓渐渐玩出了其他花样,使棍舞剑不一而足。偶尔玩得累了,孙策还要缠着周瑜讲书上学来的故事给他听,又不耐烦听小公子的琅琅诵书声。第一次讲书时,周瑜瞥了眼靠在肩上睡到昏天黑地的孙策,忍不住叹气,转为把记载当作趣闻同他说。他通慧明悟,但凡学过的书文都能讲得妙趣横生,比孙坚请来的夫子有趣得多。孙策最喜欢听他讲左传,每次都要等周瑜揉着眼睛倦倦欲睡才不舍地松开牵着的手,目送他回房休息再行离开。

今夜周瑜坐在桥上,听着蝉鸣,思索着要讲个什么故事揶揄孙策,反正他说什么孙策信什么,挤兑了也听不出来,听出来了也不会同他计较,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周瑜平白萌生出不占点便宜便很吃亏的想法。这边心思还没转完,脸上冷不防被孙策捏了一把:“这池子里的莲子你吃过吗?”

周瑜一愣:“没有。”

孙策一笑,伸手又在他的饴糖团子脸上捏了一下:“等着。”

言罢将裤腿一卷,脱了上衣扑通一声跃入池中,惊得周瑜扶着小石桥站起身来。院中的莲花池挖得浅,孙策的身影在荷叶间时隐时现,池水却始终只没到他肩头。周瑜放下心,托着腮看孙策在水中四下来回,摘了满怀莲蓬,又折了池中开得最盛荷花,才往桥边涉水游来。

周瑜拉他上桥,孙策弯腰将莲花放进周瑜怀中。周瑜宽袖垂在膝头,乖乖环抱住花,有些担忧地伸手去搓孙策被池水浸得冰凉的手。孙策满不在乎地笑,把一兜盛着莲蓬的荷叶放在他膝头。

周瑜尝试着剥开一颗放入嘴中,只觉清甜盈口。再看一旁,孙策腿上的莲叶已积攒了珠圆玉白的一小堆莲子,手上还在十指如飞地褪去莲皮,将发苦的莲芯剔得一干二净。

周瑜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你怎么剥得这么快。”

孙策闻言有点汗颜,拈了颗剥好的莲子喂进周瑜嘴里,阻止他继续刨根问底:“剥习惯了。”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平日在下邳习惯了呼朋引伴,和邻里小子们四处摸瓜打枣,就没吃过花钱的莲蓬和菱角。不早点吃完毁尸灭迹,回家有挨揍的风险。

他自小就鬼点子多又胆大包天,四邻的孩子们都对他马首是瞻,一帮小子整日里在街巷间神出鬼没。孙坚得知后不但不加制止,反而拍着腿大声赞叹儿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收合同侪行侠巷闾,一看将来就是做大事的。吴夫人将信将疑,直到某一日抱着小儿子自墙根下经过,看见孙策正使唤小弟们从墙外打自家树上的桃子,分工明确指挥若定,险些当场气厥,回屋抄起家法把长子从街头撵到巷尾,非要把他捉回家吃竹条炒肉不可。

从此孙策看到桃子就觉得屁股疼。

周瑜嚼着孙策剥好莲子,看他用荷叶包好糯白可爱的一兜,换过自己膝头的莲蓬继续剥,忍不住开口道:“你也吃啊。”

孙策头也不抬,一幅手上忙不开的样子:“你喂我呗。”

吃人的嘴短,周瑜想了想,也不拒绝,抱着莲花捧着荷叶,自己吃一颗,伸手喂孙策一颗。孙策吃东西不老实,偶尔故意在喂来的手指上咬一口,被周小公子嫌弃地在他衣襟上猛擦。

月光下两个孩子踢着水,肩并肩静悄悄靠在一处,不一会儿便将采来的莲蓬一扫而空。

孙策心满意足地伸懒腰,摸了摸周瑜的头发:“好吃吗?”

周瑜点头,抱着莲花,低头去嗅莲心的清香,整张小脸埋进荷花里,像尾鲤儿在荷间一闪而没。孙策偏头看着他,有一瞬的出神,忽然拍掌大笑起来:“下次让阿瑜你下水去摘才好。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周瑜一扔莲花,站起身去敲孙策,孙策躲闪几步左支右绌,干脆扑通往池中一跳,口中依旧喋喋不休,仿照采莲女的歌调拖了长音唱:“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周瑜站在桥上,看孙策在水中眉飞色舞地同他扮鬼脸,鱼米水乡混大的本事展现得淋漓尽致。周瑜不想打湿衣衫,弯腰拾起桥上剥剩下的莲蓬远远地砸他。莲蓬正嫩,砸在身上也不痛,看他那幅五行欠抽的模样还挺受用。

周瑜停了手,孙策见他犹豫,还以为可以鸣金收兵了,试探性地往岸边靠,冷不防额头挨了重重一下。荷叶包着莲蓬,砸到他额心整张展开,一时间孙策眼前上下四方无所不绿,还没惨叫出打人不打脸,就被一个人影撞入怀中,往下拖着呛了好几口水,虚虚地被掐住脖子问:“还乱说不?”

孙策无赖到底,反抱住扑到怀里的小公子:“鱼这不就游来了。”又被压着喝了几口水。

两人在水中玩闹累了,孙策拉着周瑜的手往藕花深处游,脚尖触着池底扑腾着踩水,伸手一路为他拨开拦路的莲梗,闲不住地问:“这算不算游龙戏鱼?”

“孙策你要点脸吧。”

“那就鱼跃江河,戏浪化龙。”

“不错,变得有文化了一点。”

“那是,周先生教得好。这不是你上回给我讲的吗?”

 “我编的。”

 “……”

 


【叁】

中平三年,策年十二岁,瑜年十二岁。

岁月荏苒而不留*,转眼又是三载弹指而过。黄巾之乱兵燹四起,周府小院却十年如一日的僻静如初。庭院中草木愈发丰茂,两个孩子也柳树抽条般日渐拔高,面容间依稀有了少年的轮廓。周小公子名瑜人亦如瑜,温润而泽,英达夙成,小小年纪已经越来越有风尘表物的苗头,一看便是诸位长辈的心肝,同龄子弟的噩梦。

搁在家乡,孙策见着这种矜贵公子哥儿就牙酸,一定要拿捏着寻点高兴才好。可是每当望着小公子那双明溪流泉般的眼睛,满心念头就只剩下如何能逗他开心些、再开心些,仿佛看他眉眼弯弯是什么千金难换的好事。

何况他那张嘴孙策也有点儿怕,凡是正经争执什么,世间道理仿佛一夜间通通姓了周,一毫一厘也没给他剩下。小周公子不鸣则已,一旦开口,论理滴水不漏言辞掷地有声,每次都以孙策走投无路一把抱住他大喊阿瑜我错了你说得都对我不跟你争了告终。

周瑜也有烦恼,年岁日长,渐渐地他发现孙策也坏了起来,每当再听出自己引经据典揶揄他又不作解释的时候,便迅速低下头,委委屈屈地用吴语嘟哝一句什么。一旦周瑜追问,立刻灿烂而笑,亲亲热热地揽住他的肩说是在夸你好看。

两个孩子就这样隔着千里之遥悄然长大,在亦幻亦真的梦境中如两株小树彼此伸出枝桠,试探着接近,最终缠绞一处,连理生发,葱葱茏茏再也割离不开。

然而最近孙坚打算将家眷迁往寿春*,吴夫人已经早早开始收拾行装。少年孙策在梦中再度踏上连结周府的那座小桥时,第一次隐隐约约领会到了什么叫离愁别绪。

周瑜与下邳追随他的少年不一样,和其他所有朋友加起来都不一样。孙策对功业有与生俱来的憧憬,在对未来尚且懵懂而朦胧的幻想里,每一个场景都有周瑜。

——挽弓的阿瑜,持剑的阿瑜,靠在肩头给他讲故事的阿瑜,想象中并辔而驰的阿瑜。

可是他们连如何在现实里相见都不知道。

徙家前夜,离愁沉霭般笼罩了小小院落,小少年们彼此依偎着坐在树下,望着落花计数时间。孙策轻轻拍着周瑜肩膀,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反复在手心写策和瑜。孙策第一次把将要离别的消息告诉周瑜时,小公子也是这般静默良久,默默拉过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掌心写着策字,仿佛只要写得足够多,就能把记忆带往日间。

孙策生来乐天,也不忍心看周瑜郁郁的样子,搂着他的肩宽慰道:“也许新家门口也有桥呢?也许还有别的方法遇见呢?”

周瑜摇头:“别的方法我们试过多少遍,只有这座桥可以,也许这次一别就再难相见。”

“不会的!”孙策忍不住站起身大声道。他心中亦是忐忑犹疑,迫不及待地想找一个方法说服自己和周瑜:“我们把写着名字的竹片拴在一起抛到树上,日后再去找它。”

周瑜抬头望着连理桃花枝,眼神亮了一瞬复又黯淡下去:“没用的,这个法子我们也早就试过,天明后就寻不见了。”

“可是我们现在抛了,它就一定在上面。”孙策紧紧攥着周瑜的手,力气之大,周瑜手掌都隐隐作痛。他的语气近乎胡搅蛮缠,却依稀又有鬼神辟易的执拗:“天地星月,俱为见证。”

周瑜凝视着他黑如点漆的瞳子,里面神光如烛,跃动着前所未有的认真。那点烛火落在他心底的馀烬上隐隐燎原之势。他不再反驳孙策的话,拉着孙策回房写好竹片,又走回桃花树边。

孙策接过周瑜手中的红线,一丝不苟地将竹简系在两端。周瑜写的“策”与自己写的“瑜”荡悠悠坠在指间,般配秀拔得像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孙策幼时不耐烦在字迹上下功夫,下起笔来春蚓秋蛇,落款自己的名字都不想再看第二遍。而周瑜的笔迹是再标准不过的正隶,端方清峻,孙策便缠着他练会了彼此的名字。

他将周瑜双手包在掌心,一起将竹片捂得温热,扬手向上奋力一抛。竹黄色的弧线高高扬起,打着圈儿坠上枝头。夜风拂动竹片,发出锵锵敲击的声响,策与瑜在桃花间时隐时现。如同在复述跋山涉水的邀约。

总角少年们望得累了,依着树干坐下。墙外更夫打着梆子笃笃行过,一声一声催过长夜,催羲和车辇经天布下第一缕晨曦。周瑜不愿意听,孙策伸手默默捂住他的耳朵,用尚且单薄的脊背为他挡住天光将明的方向。

流光从来把人抛,更声何如,且慢明朝*。 

 

更柝传到五声时,周瑜忽然站起身,快步走回房中。孙策跟在身后,看他郑而重之地横琴案上,鼓弦而歌。从高山弹过流水,从伐木弹到子衿,清歌应和着琴声扶摇而起,直入高天。

孙策靠着门沿,安静地听他曼歌长吟,唱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唱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初旭终于自东方悠悠摧开层云,在枝叶间牵扯出第一道晖光。孙策犹豫着望向石桥,想迈步房中给周瑜最后一个拥抱以作告别。这时琴弦铮鸣着弹过尾音,周瑜覆指琴上,余音绵绵止歇。他直视孙策的眼睛,大声道:“你要记住我叫周瑜,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肆】

初平元年,寿春。

孙策年且十六,已是交结知名,声誉发闻。孙坚进军北上讨伐董卓,孙辅未随兄长孙贲一通出征,却来了寿春叔父家拜访,早起陪孙策操练了一个上午,现下闲不住,在堂中东游西逛。

还未等他研究清楚博古架上摆着的秦时文玩究竟是光和年间下邳出品还是中平年间南阳出品,原本在门厅外玩耍的孙翊孙匡你绊我我绊你争先恐后地跑进正厅,边喊边将手中的名帖高高扬起:“哥!哥!门外有个漂亮哥哥找你!”

“两小子收了人家的好吧!这嘴甜的,什么人比你们大哥还漂亮。”孙辅向来瞧热闹不嫌事大,手一伸就从孙翊高高举起的手中将名帖摘了过来,不顾两个小泥团子扒在他腿边急得直蹦,好以整暇地将名帖展开:“你哥结交知名结交得都快成散财童子了,别是个来打秋风的……”

语声才出溜半句便尽数被噎了回去。孙辅被名帖上故司空故太尉今大司农长长一串官衔惊得双目圆瞪,第一眼没看清,第二眼没敢认,头一遭疑心自己可能晕字。

孙策操练到正午,濯洗完毕换了衣衫,刚迈步跨入正厅,就看见孙辅捧着份名帖在读,拿腔作调,痛心疾首:“故洛阳令周异之子周瑜谨拜……这年头什么世道,三公世家的子弟也满大街跑着找朋友了?”

孙策冷不防从身后往他头上一按:“怎么这么灭自己威风,孙家现下兵强马壮,引人交结又有什么稀奇?”

孙辅嘻嘻哈哈,烫手似地把名帖扔进他怀里,冲孙策挤眉弄眼:“人周公子还在门外候着,不远百里特地从舒城前来结识孙将军您呢!”

孙策懒得理他,抖开名帖扫了一眼,心下也同孙辅一样惊奇。他在寿春交游广泛,门第堪比这周家的却是一个也没有。他蹲下身,看着自己一腿挂着一个的幼弟们,伸手挨个拭去他们脸上蹭到的泥:“怎么不把客人领进来?”

“漂亮哥哥说他在屋外等你。”

孙策闻言便笑了,伸手揉了揉弟弟们的发顶:“这周少爷立在外面不进来,是候着我们去迎他呢!一起瞧瞧去。”

他迈步走出正厅,三春的艳阳劈面而来,想象中不辞路远百里结交却又偏偏在门前拿乔的骄矜公子哥儿就站在不远处,丰神冶逸,隽朗矜秀,腰间悬着一把古雅长剑,正仰首望着庭中栽下的一树桃花。

院中风起,将公子腰间的佩玉吹拂得叮当作响。来客回过神,向厅堂方向转身,两段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孙策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忽然忘记了嘴边的话。

桃夭自连理花枝上簌簌而下,落满脚下的翠苔、落满少年人的肩头。东风在记忆深处的花树间低徊,年复一年吹开吹落,等待悄然长大的少年们涉过光阴走向彼此,似是故人归来。

 


 下篇

【伍】

直到坐上去往舒城的马车,孙策还是忍不住悄悄打量周瑜。

任谁被二世三公的世家子千里迢迢来结交都会捺不住多看对方几眼,何况这位漂亮公子眉目间的那点熟悉感总像小猫挠在心尖。周瑜靠在窗边,远目眺望季春的风光,双手很规矩地拢在膝上。周瑜的手很合他的气质,十指修长,骨节精致,看去如琢如磨,是一双生来就该弹琴执笔的手,可看到的第一眼孙策就知道它们也能握剑。初平元年的春日,小周公子在花树下与初见的孙少将军试手,最终一剑震飞了孙少将军的手戟。一旁观战的孙辅骇然失色,孙策却只隔着被剑风搅乱的繁花望周瑜眼睛。那一刻周瑜眼中神采光绝日月,孙策看着近在咫尺令阳光和飞花都退避的眼睛,忽然很想伸手抱一抱他。

破虏将军家的长公子一向敢想敢干,手戟脱手的刹那,孙策侧身扣住周瑜的手腕缴去长剑,两人赤手空拳地滚倒在满地乱红中,周公子体面的白衣顷刻间便沾满了莎草与花泥,撑起身的时候,长发夹杂着落花缠绕住孙策的脖颈。

回想到这一幕孙策带了笑,周瑜察觉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眉目回转,以眼神问询兄台何事。

孙策虚情假意地干咳几声,正色道:“没什么,只是想看阿瑜弹琴的样子。”

小周公子平日里总是正经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奈何孙策一眼就看出他温文尔雅外表下不安分的心,有事无事就想冒犯冒犯他。

周瑜再次被这位新晋义兄无聊到了,神光流转如山岚,翻了个不露形迹又彬彬有礼的白眼,将手缩回袖中,淡淡道:“来日方长。”

他的目光再度移向远郊,三春的阳光落在眉眼上,仿佛给峰壑间的烟岚镀上一层霞蔚般的光。孙策枕着手臂侧头望着他,安分了片刻,突然又笑了起来。

周瑜这次连问都懒得问,一心看向窗外风物,好似枝头引吭高啼的黄鹂都比他孙少爷英俊些。

孙策自顾自地笑,简直乐不可支。他忽然很好奇,如果让周瑜知道他现在想的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会不会更不想理他。

郊野道路颠簸,周瑜腰间璜佩随着马车晃动叮当作响,鸣珂之声一路铿锵。孙策无声端详着周瑜的侧脸,那些学后不知被他扫到哪个角落的绮丽诗句忽然纷纷涌上心头。

他想,从前的人真是会唱。

——与子同车,洵美且都,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年少的时光温软,回想起来总笼罩着舒城朦朦胧胧的春光。孙策在周府和周瑜一同读书习武游猎,那些初见就在彼此眼中看到的野心和宏愿在每一次酒盏相碰间生根发芽。孙策看见周瑜的眼睛总是心软,那分明是一双不惹怜的眼睛,明透深邃,带着直击要害的聪明,也不像孙策自己的总含着笑。孙策看到周瑜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安分,蓄势待发的魂灵藏在温润如玉的躯壳里,透过深潭般的双眼端详着世界。

那点相似的不安分勾得孙策血液躁动,总想惹动平时看起来循规蹈矩的小周公子做些险衅的事,那张精致脸在飞溅的鲜血后一样好看,又为什么要一直隐在书架后?

周瑜对他的邀约来之不拒,两人趁着秋光行猎,少年心性比拼猎物,误入深林时已经将侍从们甩得没影了。孙策有长兄的天性,人是他带来的,自然要毫发无损地送回家。因此在那只饿极了的独狼出现时,他下意识带马拦在周瑜身前。

马在狼的气息下惊怖不安,他们只能弃马依靠弓和剑同狼周旋。周瑜的箭钉进狼的肩胛,也激怒了它。它甩飞了口中咬住的剑不在同孙策缠斗,转而裹挟着腥风向周瑜扑来。周瑜抛下弓拔出长剑,眼中只有狼扑击时暴露出的柔软腹部。小周公子掩藏得很好的悍勇这一刻显露无疑,他看准时机,就是要一击毙命,至于暴露在狼爪下的肩,顾不得许多。

利爪入肉的声音如期传来,周瑜却并不觉得疼痛,眼前泼墨般的鲜血飞溅,有人在最后一刻抱住他握住了右手手腕。兽爪陷在那人的肩背中,而他右手的剑插入狼腹,完成了预想中的开膛破肚。

狼身倾倒下来将他们一齐带倒在地,孙策背上的血浸透重衫,一滴滴落在周瑜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孙策用未沾血的袖子蹭去周瑜脸上溅到的血,他其实已经站不太起来,只用能动的那只手摸摸周瑜的头发,笑着说这次能得一对不错的狼牙。

周瑜扶孙策坐起身,手上淋淋漓漓尽是他背后的血。两人贴得太近,周瑜在孙策的瞳子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孙策有一双永远含笑的眼睛,与人对视时一派赤忱,赤忱得叫人找不到什么分别。他的眼神是山间移走的阳光,林壑中的叶子留不住一瞬的不同。

而此刻孙策眼瞳中只映照着他,手指还在轻拭他眼尾的血迹。周瑜能感觉到带着薄茧的指腹在眼角摩挲着。他们鲜有这样近而坦然的对视,过去他曾无数次感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望去时却只能看到孙策若无其事移开的目光。

呼吸间满是血的甜腥,周瑜扶着孙策静默地想,为什么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看着我呢?

 

这次伤后孙策被吴夫人禁足了两个月,戒荤戒酒戒出游,无聊得孙策几乎以为他是在出家或者服刑。憋得狠了,伤愈后酒就喝得格外凶,周瑜也不拦他,两个人醺醺而醉,双双靠在院中的树下不着边际地聊天。

时已初冬,朔风吹在身上激起一阵战栗。周瑜靠着树干,看见原本半寐的孙策随手解开裘衣把他裹在怀中,双手虚虚地在腰间环紧,发乎本能,熟极而流。

酒是个好东西,一切无法宣诸于口感情都可以在此刻佯醉装疯。周瑜微微偏过脸,呼吸吐在孙策脖颈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又为什么救我?”

“那时候你不扑过来我也不会死,你伤和我伤没有什么分别。”

孙策睁开醺醉的眼,看见了一双酒过三爵依然清明的眼睛。

他下意识移开目光,握着他的手藏进狐裘中暖着,懒洋洋地笑:“怎么会没有分别,你不还叫我一声义兄?”

他将周瑜暖暖地抱在怀里:“阿瑜叫我兄长,我自然不能让阿瑜遭罪。”

周瑜无声望着他阖上的眼,这个人还在逃避,要把一切野草般肆意疯长的感情归咎于长兄的天性。

“孙策,我不缺哥哥,你也不缺弟弟。”周瑜将手从狐裘中挣脱出来,转身握住孙策衣襟。他摒弃了所有可以让孙策借题推脱的称谓,直呼其名:“我从舒城不辞路远去寿春见你,不是为了找一个哥哥。”

醉得昏沉的孙策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是他漂亮义弟进攻的前兆。周瑜的风格一向是谋定后动一击致命,此刻他身后是树干,怀里是周瑜,无处可逃。

周瑜还在进攻,他借着酒意去搂孙策脖颈,把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贴在孙策酒后燥热的皮肤上:“堂哥他们被董卓截杀在洛阳城外后我就在想,我不能一直留在舒城,我应该找一个人,与他一起做一些事。周家没有兵马,有人说破虏将军的长子在寿春结交知名,我就想亲眼去看看,是不是我期待的人。”

孙策看不到那双总是让他心软的眼睛了,他狡猾的义弟把脸埋进狐裘,不让他看此时的表情。他几乎要怀疑这场酒也是周瑜存心引诱,此前他们一直在心照不宣地回避周瑜为什么会选择他的问题,像是唯恐年少的情谊蒙上阴翳,连带着埋葬那些尚未破土而出的感情。

孙策的心擂鼓般跃动起来,曾经盘桓在周瑜心间的忐忑与踯躅此刻通通被这个问题回抛回他的心上。孙策捧起周瑜的脸,与他额头相抵,望着他的眼睛:“和你期待的一样吗?”

周瑜无声地笑,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去见他是深思熟虑,爱上他是措手不及。

他在孙策怀中闭上眼,将唇轻轻送到他的唇边:“比期待的还好。”

 

 

【陆】

兴平二年,寿春。

孙坚的战亡打断了少年的爱情与无虑的时光,孙策开始为家族奔忙,而周瑜依然留在家中审慎地择主出仕,只有来来回回的书信还在倔强地证明着少年人的爱情未被遗忘。

孙策在桌案前展开尺素,映目的字迹依旧是熟悉的清劲挺秀。周瑜在信中先问过吴夫人身体安康,再道家中一切皆好,随后言及舒城花开正好,道南宅依旧洒扫以待,随时等他回去泛舟踏青。信中绝口不提他如今的窘境,仿佛此时孙策并未年少失怙,依旧是长沙太守乌程侯家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尺素中包了一枝桃花,展开的时候,零落的花瓣纷纷而下。

白帛上墨迹宛然,孙策几乎可以从寥寥数语中想见周公子临窗执笔的样子,端静从容,仿佛世间再没有比他更秀雅的世家子。

孙策取过竹简写就回信,收扎的时候想起他上次信中谈及了江都新柳,周瑜在信中提了一句,让孙策回信时捎条柳枝给他。孙策惦记着这件事,一路打马到堤边。垂柳沿路拂面而过,他一路走一路挑,选了一枝最苍翠的,打算折下来卷在竹简中。

伸手折柳的时候,孙策忽然意识到,这样岂不是让自己看到垂柳就想着他?周瑜这个轻巧要求的用意和他尺素衔花的弦外之音如出一辙——把花枝夹进白帛,他的信便和桃夭联系在一起,抖落开就是舒城的春天。

见信如晤算什么,从此折柳如晤,见花如晤,泛舟如晤,听琴也如晤才是他周公子的本事。

谁能不被春天包围?书信和其中漫不经心提及的往事、和草木和时令联系在一起,从此逢春便思及陌上同游,遇夏又想起与子同舟。

但这些隐秘的眷恋与爱意在时局的洪流里苍白无力,如今扬州局势须臾万变,各方势力拉锯争夺,也许一个转身所在之地就被划入了敌对的阵营。往来的书信维系着两个少年的情谊,脆弱得像随时会崩断的细丝。

不曾许诺未来的爱在分离的年月里无言地等待,等待着有朝一日千里重逢抑或是无疾而终。

已经蹉跎得太久,孙策想,他该去找袁术聊聊兵马的事了。

 

 

江的另一岸,丹阳太守府。

周尚如遭雷击,手中一盏茶抖泼了半盏出来,正瞪着堂中气定神闲的侄儿说不出话。

方才周瑜一通慷慨陈词,条理清晰地为他剖析了一番扬州局势,从刘繇无治乱安邦之长策,到王朗不擅沙场争锋,再到袁术徵敛无度迟早自食恶果,每一句都让周尚深以为然,但连在一起推出的结论大逆不道得让周尚胆战心惊。

他喝下一口茶稳了稳神:“你的意思是,你要倾丹阳之力帮孙策击退刘繇?”

周瑜面不改色:“是。”

周尚觉得他们老周家大汉忠臣二世三公的梁柱子要塌。

他恨得咬牙,当年孙家小子跟着侄儿住进周府的时候,怎么就没看出家里的门楣摇摇欲坠呢?

刘繇是汉室宗亲,朝廷钦点的杨州牧,纵然周尚早就觉得刘繇名节有余安邦不足,也从未动过取而代之的心思。然而周瑜的分析滴水不漏,让他除了忠汉与正朔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凤凰择木而栖,周尚早已知晓汉室这株根系腐朽的梧桐已经容不下周瑜栖落。事实上,自从周晖兄弟在洛阳城外被董卓杀害的一刻起,除了身在都城难以脱身的周忠,还在舒城的周家人都在悄声自问:汉室还可不可扶?如今扬州的有识之士都在审慎地观望,悄悄挪动手中的筹码,推测着谁最终将在角逐中胜出,周尚在袁术和刘繇间选不出来。

他看着周瑜,周家百年来最大逆不道但也许是最出类拔萃的晚辈也在看着他,安静从容,眼眸深得如同渊海本身:“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如今扬州局势瞬息万变,叔父,早做决断。”

一瞬间周尚在这个侄儿身上看到了周家的未来——流芳千古或者就此倾覆。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放下了手中的茶,挣扎着抛出最后的疑问:“吴景和孙贲在江北与刘繇麾下的樊能、张英对峙年余难以取胜,你就这么确定孙策不会被拖死在江北,能够势如破竹地过江?”

尚未亲自领过兵的小周公子笑了:“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在袖中悄悄攥紧尺素,“瑜”与落款的“策”字同信中的每个字的笔迹都不同,是再漂亮端正不过的隶书。

丝帛的质感熨帖着掌心,像从前学堂中有个人的手悄悄在桌下与他分享着暖意:“旁人做不到,我和孙策一起,未必不行。”

 

 

【柒】

被辩得哑口无言的周太守最后只能放手让侄儿一试。小周公子点兵筹粮时周尚闭门谢客只当自己看不到,却忍不住在临行前问一句亲兵,堂公子的冬衣备够了没有。

周瑜赶赴历阳的那夜后来不知被添油加醋出多少版本,星夜驰赴踏月而来种种美词不一而足。等孙策灌醉了起哄的众人拉着周瑜躺回榻上时已过三更,他执起周瑜的手在唇边吻了吻:“你是怎么说服叔父出兵的?”

周瑜笑着将当日境况复述了一遍,孙策马上堵上了他的唇半含半咬着调笑:“你这张嘴太厉害了,以后可不许折腾我。”随后把小周公子压在榻上吻得难解难分。

战事比想象得还要迅捷而顺利,他们一同攻下横江、当利,又顺利渡江击破秣陵。扩张太快,后勤便成了问题,帐中议事日复一日围绕着钱粮过不去,孙策现在听人一开口耳边就是钱币碰撞声,任下属提议天花乱坠,落到实处都不过孙策黑着脸的两个字:“没钱”。

孙河踌躇片刻,仔细端详孙策的脸色,试探地问:“周公子……”

孙策立刻瞪他:“他也没钱,不许打他家的主意。”

这事传到周瑜耳中,慈航普度的周少爷人前不动声色,晚上躺在孙策怀里闷闷地笑:“我有钱啊。”

孙策拥紧周瑜,俯首吮他小贵人红润的唇珠:“再借下去要还不起了。”

周瑜攀着孙策的手臂,在他唇上象征性地咬了一口,半假半真地调笑:“那孙少爷画个押,把自己抵给我?”

衣衫在主帐昏暗的烛火下一件件褪去,周瑜的指腹顺着孙策肩腹上的伤痕一道道划过,手指轻而犹疑,如同生怕惊起当日的命悬一线:“都抵给我了,不能这么不小心。”

孙策看不得他眼里满溢的心疼,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不住吻他额头:“我还不会有事,如果我死了,就得是弟弟们接替我。他们还那么小,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

周瑜听不得这人从来不想想自己,他拥住孙策的脖颈,用吻将一切不吉利的话堵回口中。

唇齿纠缠和其他的水声在营帐中渐渐响起,周瑜喘息的声音湮没在亲吻里:“我回丹阳去筹措军粮吧……”

孙策不回答,只是固执地倾身将他整个人笼在怀里,仿佛将心爱的人藏在怀中隔绝天地的目光,就能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一夜贪欢直到天明才止歇,周瑜在他怀中累得沉沉睡去,孙策却舍不得入眠,再过几日周瑜又要收拾行装返回丹阳,自父亲战亡后他们总是聚少离多,他只想拥着周瑜再看一会儿。

他细碎地吻周瑜浸着湿意的眼尾,听怀里周瑜睡梦中细而绵长的呼吸。周瑜侧卧在他怀中,小腹白皙而结实,还有些许昨夜放纵留下的暧昧红印。孙策用手轻轻触着,薄而漂亮的一层腹肌在指腹下起伏。许是有些痒,周瑜在梦中又往他怀里靠了靠。累日的困意支撑不住,孙策抱着周瑜,在晨曦中迷迷糊糊堕入杂乱而闪逝的梦境中。

梦里又回到儿时,他自负勇武,神气得像匹小豹子。他握着弓坐在树下,怀里抱着一个软软的小公子,伸出手羡慕地摸摸他发力时努力攒起肌肉的手臂。

小公子的脸陷在柔软的狐裘里看不清,只露出一双含情而静的眼睛。

孙策在梦里下意识挣动了一下,连带着周瑜也迷迷糊糊醒来。孙策轻抚着他的脸,眷恋地将散发拂开,自言自语般轻声问:“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周瑜半梦半醒没听清孙策的呓语,用脸颊轻蹭着他温热的掌心:“什么?” 

孙策叹了口气,亲亲他的额头:“没什么。”

他扯过被褥盖住相拥的两人,将周瑜抱得很紧,像是怕再弄丢。

离天光大亮还有须臾,有情人抓紧一切光阴温存。他在帐外的晨曦中闭目,没有看到周瑜在他怀中悄悄睁开双眼,无声凝望着他的睡脸。

 


【捌】

周瑜如约返回丹阳坐镇后方,然而袁术终究信不过他们叔侄,罢免了周尚的太守之位派袁胤取而代之。此时刘繇大势已去,孙策尚在袁术麾下,袁术已然成为了大半扬州的实际控制人,他只能与叔父听命一同去往寿春。不久后孙策的舅父和堂哥吴景与孙贲也来寿春复命,周瑜从孙贲处得知孙策在知道他们叔侄被罢免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周瑜又是甜蜜又是忧心,托人带信安抚呲牙无助的小老虎,他们还要等待一个名正言顺与袁术决裂的时机。

这个时机来得很快,孙策在江东连战连捷的同时袁术的野心日益膨胀,以至于迫不及待地要僭号称帝做这个天下共伐的出头鸟。建安二年曹操、吕布和刘备的联军攻破寿春,袁术渡淮逃难*,直到联军撤兵才胆战心惊地返回寿春。周瑜猜袁术大概还以为孙家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把江东大片沃土也看做了自己的地盘,自信过了头才有僭号的勇气。因此在信使悄悄将孙策叱骂袁术的绝交信读给他听时止不住笑,心道孙策看你干的好事。

此时吴景孙贲已经弃了袁术的官东归孙策而去。吴景当时是广陵太守,挂印离去轻而易举,仍在寿春在袁术眼皮下的孙贲就没有如此运气,走得很是不容易,最后只能弃妻儿只身返回江南*。然而他可以不管不顾地返回江东,周瑜却不行,舒城仍在袁术治下,周家上下安危都系于他身上。众叛亲离后袁术愈发倒施逆行,连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太尉子弟陈珪的儿子都敢绑架,以逼迫陈珪为他效命*,江淮间公卿士族人人自危。袁术百般招揽周瑜为將,周瑜笑着推脱,对袁术说父年事已高,家中不能无人照应,自请前去居巢,为明公训练水军。

居巢是个好地方,离舒城很近,离寿春很远,离他魂牵梦萦的江东只隔盈盈一江间。

 

袁术万万没想到,同样的套路他能被骗第二遍。

三年前孙策在他面前诉苦痛哭,痛陈刘繇如何可恶,舅父如何受苦,请求将先父的兵马归还于他,以佐明使君匡济汉室。

一年前周瑜在他面前言辞恳切,直言家中无人照料,江淮水军如何重要,他愿往居巢为明公练兵分忧。

然后兴平二年孙策带着他交还的部分兵马与周瑜团聚,建安三年周瑜带着他在居巢造的艨艟斗舰东归还吴。两次都莫名其妙作了嫁衣,袁仲家气得一口血差点喷上廊柱。

而今曹操在北孙策在东,都对他磨刀霍霍,袁术焦头烂额。传令兵连滚带爬进殿来报,舒城周家已经撤空,几日前居巢长周瑜点齐巢湖全部水军,连夜往江东去了。

袁术跌坐椅上,随后怒不可遏,也不管有没有兵马来不来得及,怒喝着质问为何无人堵截追击。

部将们面面相觑,硬着头皮跪地请罪,周瑜顺流而下追赶不及,而江的另一岸,孙策早已列阵长江,等待着接回他朝思暮想的义弟。

 

与此同时,长江之上。

主帆吃满风势,战鼓般隆起。周字旗在激昂如鞞鼓的风声中猎猎招展,逆空切开水天间的第一缕晨曦。水手们各司其职,悄悄瞥着他们年轻首领的脸色,不明白远眺江水的他何以如此开心。

凯风自南,柔和而温暖地将周瑜的头发扬起。鲁肃说江东沃野千里兵富民强,而他即将去看孙策丹桂飘香十里花红的故乡。

任居巢长的时日里,周瑜几乎在孙策的信中看遍了江左的形胜与盛景。孙策不厌其烦地一封封写着信,写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写子宁不来?扫榻相迎。

此刻的他站在船头,检阅他在巢湖的心血和功绩。天光落上少年将军年轻的眉睫,照亮他眼底的笑意和神采,盈盈奕奕。

去见孙策的路上,他似乎总是迎着夜色奔往晨曦。

“迎彼朝阳,津口侯君。”

书信比他更早起程,也许昨夜已展开在年轻的吴侯的手里。他几乎已然能望见天际江岸上冉冉清晰孙字旗。长江水浩浩汤汤,送他赴一场千里佳期。

 

 

【玖】

建安三年,策亲自迎瑜,授建威中郎将,即与兵二千人,骑五十匹。

周郎还吴当日盛况空前,配给周瑜的军士月余前就开始挑选,特意为周瑜准备的马儿嚼着金勒温顺地等在岸边。远处江东百姓扶老携幼,纷纷围观令当年自己以牛酒谒军的孙郎候翘首以盼的义弟何许人也。有幸站在第一排充当大龄花童看了全程的孙匡忍不住和孙尚香嘟哝:“这是接风吗?这是迎亲。”

列阵岸边的队伍军仪整肃,全军上下看起来最躁动不安的就是他们讨逆将军自己。程老将军远远瞥见如同马鞍上长刺坐不安稳的孙策,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声来。

没想到更让老将军看不惯的还在后面,孙策送起东西来没完没了,连缴获的鼓吹都转手给了周瑜。真是岂有此理,吴侯自己都还没有呢。深觉不成体统的程公立刻上表,左等右等没等来孙策的检讨,却来了一封总角之好骨肉之分的鼓吹令,扬言他没送错,下次还送。气得程老将军恨不得连夜托梦给文台兄,让他趁夜赶紧把儿子打一顿。

而肇事者此时正躲在中护军府,委屈兮兮搂着义弟的腰,表示今天被程伯伯训得太可怜了,要阿瑜亲亲才能好。

周瑜笑着用唇轻蹭过他脸颊,随即被揽入怀中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孙策为周瑜新修的宅院与周府别无二致,院中一株盛开的花树,池塘上一虹小小石桥,满月映照在波心,仿佛亘古不易。

孙策望着池塘中的溶溶月色有些出神,夜风将语声吹得很轻,带着如梦似幻的口吻:“也许是在周府住久了,我总觉得好像小时候就来过一样。”

他偏头吻吻周瑜鼻尖:“你回丹阳后我总在做梦,梦到儿时下邳家附近的桥,跨过它就会进到一个庭院。”

“然后我就醒了,醒的时候想,阿瑜会不会在一直等我。”

周瑜只是笑,牵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策”字。

尘封的记忆从心湖深处翻涌起来,周瑜的指尖带着酥痒的感觉在手心划过,字迹一如记忆深处的端方秀拔,历一纪而弥新。

很多很多年前,有人在他掌中一笔一笔重复他的名字,试图镌刻在记忆中;很多很多年前,有人郑重其事地将策与瑜写在一起,无声许诺一个跋山涉水的邀约。

落英自头顶洋洋而下,铺满记忆深处的整个季春。

周瑜的手还留在掌心,孙策收拢五指与他十指相扣。他抬起头,庭院中仿照周府栽下的桃树从记忆中伸出枝桠,缱绻地勾连着檐牙。那里曾经挂着两片被红线拴住的竹简,并对写着策与瑜,在夜风中荡荡悠悠。

竹片随风叮叮咚咚敲击着两个孩子的心语,树下梳着总角小髻的小脑袋靠在一处,期许一场相隔千里的重逢。

孙策的手还揽着周瑜的腰,他忽然笑了起来,低头去吻周瑜在月光下格外润泽的唇:“原来一直是你。”

周瑜也笑,唇吻交缠间伸出舌尖轻轻挑逗着齿列,十指伸入孙策发间,被他吻得喘息不住:“是我啊。讨逆将军今夜还要同我习字吗?”

孙策轻轻抵着他的额头:“阿瑜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你给我写信的时候。义兄没发觉你写策和瑜这两个字和别的字迹都不一样吗?”

孙策摸摸鼻子有些汗颜:“我刚搬到舒城的时候这两个字悄悄练过,我说怎么学起来这么顺手……”

周瑜眨眨眼,故意用拖长了的声音问:“原来讨逆将军一点都不记得了——”

孙策赶紧堵上义弟牙尖嘴利的唇:“我现在‘伯符’和‘公瑾’几个字写得也很不错!”

池塘里小荷露出尖尖一角,可以想见盛夏时的莲叶蓬蓬。孙策想起搬家后他忘记了梦境也忘记了那方庭院,却依然会在夏天时坐在池边剥莲蓬。阿翊刚到了可以摇摇晃晃和哥哥出门的年纪,看着他腿上荷叶里糯白可爱的一兜莲子流口水。一贯疼爱弟弟的大哥这次却只是出神没有喂他,也不知道要留给谁。

而今他转头凝望着周瑜,记忆深处那个锦绣丛中长大的小公子仿佛正穿过十七年的光阴向他走来,从垂髫走到总角,从总角走到弱冠,最后伸出手,扑入他怀中。

周瑜眼中笑意盈盈,月光照在两张二十四岁的面容上,每一眼都如同一生一世。

孙策将他失而复得的义弟紧紧拥入怀中,纵然兵戈扰攘,他们一次次被时局冲散别离,依然一次又一次执著地奔向彼此。

万水千山,终会相聚。


-End-


本文又名小情侣二骗袁术,小情侣一骗袁术请见合集《筚路蓝缕》。

彩蛋是策瑜新短篇试阅


【附注】

  1. 标题出自李益《写情》。

  2. 文中*号处有史料记载或诗词化用,不一一赘述。

  3. 以下是文章涉及内容的史料注释,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看~

1)建安二年袁术称帝后,和吕布、曹操交战相继战败,从寿春逃走,他治下江淮饥荒,百姓相食。

建安二年,因河内张炯符命,遂果僣号,自称“仲家”。以九江太守为淮南尹,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乃遣使以窃号告吕布,并为子娉布女。布执术使送许。术大怒,遣其将张勋、桥蕤攻布,大败而还。术又率兵击陈国,诱杀其王宠及相骆俊,曹操乃自征之。术闻大骇,即走度淮,留张勋、桥蕤于蕲阳,以拒操。操击破斩蕤,而勋退走。术兵弱,大将死,众情离叛,加天旱岁荒,士民冻馁,江、淮间相食殆尽。——《后汉书》

2)孙策舅父吴景、堂哥孙贲和周瑜叔侄一样回寿春报归袁术,吴景在广陵弃官还吴,孙贲在寿春难以脱身,弃妻儿方才能回江东。

及策东渡,助贲、景破英、能等,遂进击刘繇。繇走豫章。策遣贲、景还寿春报术,值术僣号,署置百官,除贲九江太守。贲不就,弃妻孥还江南。——《三国志·孙贲传》

袁术以吴景守广陵,策族兄香亦为术所用,作汝南太守,而令贲为将军,领兵在寿春。策与景等书曰:“今征江东,未知二三君意云何耳?”景即弃守归,贲困而后免,香以道远独不得还。——《江表传》

3)袁术扣押人质逼三公子弟归附:陈珪的儿子在下邳,袁术欲以之为质,招致陈珪,被陈珪写信斥骂。陈珪和周瑜同样也是出身世家大族,与袁术都是公族子孙,他从小便有交情,其祖陈亹,官至广汉太守;从父陈球,官至太尉、司空。

 术图篡逆,以书招珪,珪中子应时在下邳,术并胁质应,图必致珪,珪书斥之。——《三国志·袁术传》

 时沛相下邳陈珪,故太尉球弟子也。术与珪俱公族子孙,少共交游。——《三国志·袁术传》

因此瑜瑜选择做居巢长,先占据东渡的地理优势,避免孙贲“弃妻孥还江南”的困境,同时顾全袁术颜面,避免亲人陷入类似陈应的境遇,每次看都觉得真的是面面俱到、非常聪明的布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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